放牛班的考卷
◎李家同
如果我們將一個程度已經落後的孩子和一些程度很高的孩子放在一起念書,他會快樂嗎?如果將一個不夠聰明的孩子和一些聰明的孩子弄在一起,他會快樂嗎?……
我有一個習慣,在沒有事可做的日子,會開車到鄉下去,漫無目的地亂逛,原則是越荒涼的地方,越是我想去的。在台灣鄉間開車,過一陣子就會路過一所小學或是國中,周末,這種學校雖然大門不一定能讓你開車進去,但是將車子停下來,再走進去是一定可以的。周末的校園永遠安靜得很,但總有些小孩子在裡面玩耍,有的打球,有的蹲在地上找毛毛蟲。
我們鄉間的學校有兩個特色:第一,校園永遠是很乾淨的,小孩子在周五放學以前,一定會將整個校園打掃得很乾淨才離開吧。第二,校園裡永遠有大樹成蔭,而且也有不少的花草樹木,我一直知道小學和
國中的經費並不充裕,但是每一所學校的盆栽和花草都是有模有樣的。
兩個星期以前,我又亂逛了,這所國中實在不大,少子化使很多國中的人數越來越少,我是被它進門的一大排黑板樹吸引住的。黑板樹的特點是非常高,它們不像榕樹那樣往橫處發展,有時可能影響到房屋的基礎。由於它們長得特別高,我一下子就被這一大排樹吸引住了。進去以後,發現這排黑板樹下面有一個石牌,牌子上的詞句非常特別:「王老師,謝謝你,我們的考卷都還留著。民國XX年放牛班全體同學。」
我對這個牌子上的詞句十分好奇,離開以前,將校名和地址都記了下來,回家以後也立刻查出了校長的名字。我寄了一封信給他,問他那個石牌上的話是什麼意思,我表示我願意再去他們學校一次。反正我已退休,成天待在家裡也悶得發慌。
校長立刻打電話給我,於是,上個周末,我又去了這所國中。校長應該算是中年人,我是在周六下午
去的,學校裡有一些小孩子在玩耍,就他一個老師,從他的校長室就可以看到那一大排黑板樹。
我第一個問題是「放牛班」,社會上對這個名詞的看法是被放棄的一群孩子,現在,教育部已經不准有放牛班了,過去這所學校一定也有過放牛班,但是為什麼放牛班的孩子如此感謝王老師呢?
校長說,在過去,這裡還算熱鬧,這所國中的人數也很多,有些孩子程度很好,有些很差,放牛班也就應運而生,幾乎沒有老師肯教放牛班,因為這些孩子無論上什麼課,都沒有興趣,不是胡鬧,就是睡覺。學校從來不在意放牛班學生的程度,反正他們都不能升入好的高中,學校只要盯緊幾位功課好的同學,給他們各種惡補,使他們能夠應付高中入學考試。如果真有人考上了某一個明星高中,學校門口就會有大紅布條高高掛,寫上學生的姓名和他被錄取的高中。
當時,學校裡有一位王老師,別人都不肯教放牛班,他卻偏偏搶著教,而他也的確教得很好。最難得的是他樂在其中,有人說,「得天下英才而教之,不
亦樂乎」,他的看法顯然是「得天下落後孩子而教之,不亦樂乎」。
放牛班的人數永遠不多,因為很多家長一聽到自己的孩子被分發到放牛班,就會來抗議,學校也會接受抗議,將那個孩子分到好班去上課。在放牛班裡剩下的孩子,往往家境不太好,家長對孩子的上學也不太關心,何謂放牛班?他們多半搞不清楚,根本不會來抗議。
既然人數不多,王老師就可以採用「因材施教」的方法,每一個新班開始,王老師會給同學一個測驗,這個測驗一下子就測出每一位孩子的程度。雖然是國一,其實很多小孩對分數的運算完全搞不清楚,雞兔同籠的問題就更不用談了。當年國小不教英文,所以英文的程度不用測驗,反正一概從ABC教起。
王老師是一個很實在的老師,他不教難的題目,因此當時小學生要學的雞兔同籠問題,他一開始絕對不教,而留到學二元一次方程式時才教。他發現放牛班同學們通常不會分數的加減乘除,因此他會花好多
時間去教會孩子們這門學問。等分數學好了,他會教孩子們正負數運算,再熟悉脫括弧,很多孩子碰到好幾層括弧就會搞混,因此打好基礎要花很多時間。王老師將這些都教會了以後,才開始教一元一次方程式,放牛班的學生學一元一次方程式,往往已經是國中一年級下學期了。
王老師也會考試,但一概考得不難,只是淺嘗即止。他常常說,你們只要會最基本的就可以了。當時孩子們對此有點悶,他們認為他們也應該學些難的題目,但是王老師告訴他們不要花太多時間在難題上,而應該將基本的搞熟。如果基本的學不好,難的也不一定學得好,結果反而一切都考不好。如果基本的學好了,雖然不會難題,但總能拿到一些分數,王老師也一再告訴他們,將來長大成人,只要會基本功夫,就可以應付社會需要了。
校長還講了很多王老師教書的祕訣,我當時沒有記筆記,現在有些忘掉了。我最好奇的是石牌上的一
句話,「考卷都還留著」,我從小到大,不知道被考過了多少次,但從未想到要將考卷留著。
校長從一個櫃子裡拿出一個檔案夾,裡面全是考卷,我看了一下,果真考卷上的話是非常特別的。舉一個例子,一張考卷上,王老師寫道,「XX同學,實在對不起你,看來,你仍不會最小公倍數,不要擔心,我會好好教會你的。」另一張考卷上,王老師寫道,「XX同學,恭喜你,你知道分數除法如何做了,但你忘了分數是可以約分的,一定要約分成為。」還有一張考卷上有這麼一段:「XX同學,實在抱歉,沒想到你對於負數的加減乘除仍弄不清楚,不要擔心,下課我會教你的,你必須多練習幾次,一定學得會的。」
考卷的後面部分,顯示出這位孩子已經上了軌道,王老師不再道歉,但仍然不吝於勉勵:「XX同學,你做得真好,沒有問題了。」「XX同學,你等我下次出稍微難一點的題目給你做,當然我會先給你看難題的例題的。」
我當時看了這些考卷,許久沒有說一句話。我只聽說學生被校方強迫寫「悔過書」,也老是聽到從前老師如何以打手心來促使孩子進步,從未聽過老師向同學說對不起的。「教不嚴,師之惰」是聽過的,但也沒有人認真地遵行這個教育原則,沒想到王老師真的認為孩子沒有學好,是他身為老師的問題。
校長看到我默然無語,只好打破靜默,他主動告訴我這些考卷都是他自己的。他說他小時候數學奇差無比,他的父母都是農人,無法教他,他當然也進不了補習班,家教更不用說了。他一直以為他自己笨,幸虧被分到了王老師的放牛班,他才發現他數學不錯了。國中畢業以後,他一路順利地從師大畢業,志願回到母校來教書,我問他教什麼,他說他教的是數學。語畢,校長眼淚流了出來,有好幾分鐘說不出話來,我趕快問,「很多同學都留著考卷嗎?」校長說,的確如此。
校長還告訴我一個故事,他念大學的時候,有一次在家裡作微積分的習題,書本是英文的,他的爸爸
完全看不懂那些微積分符號,問他說,「兒子,你真的懂這些東西嗎?」他說他懂的。他爸爸覺得他好了不起。他回想起小時候,當時他連小學的數學題目都不會,現在居然可以作大學微積分的題目,他知道這都是王老師的功勞。如果不是他落入放牛班,又遇到了王老師,恐怕連普通的代數都不會。
由於政府的三令五申,放牛班結束了,因材施教變成了混材施教,王老師的特權沒有了,他雖然想幫弱勢孩子的忙,但常遭到聰明孩子的家長的指責。校長也勸他多花時間在聰明孩子身上,因為社會只在乎一所國中有多少學生考上了明星學校,媒體不會報導這所國中的弱勢學生有多大進步。
王老師很早就退休了,退休以後,他家每天晚上都高朋滿座。因為他志願給弱勢孩子補習,孩子們一開始的時候,都是被家長掐著頸子來的,可是他們很快就喜歡上王老師了。因為王老師的教材幾乎是為他們量身訂做的,真是合身,學生會一直感到自己在進
步之中,當然樂不可支。何況王老師還不時給他們喝牛奶和吃餅乾。
在我回家的路上,我想起了上一次教改的一句口號:「快樂學習」,忽然想通了,如果我們將一個程度已經落後的孩子和一些程度很高的孩子放在一起念書,他會快樂嗎?如果將一個不夠聰明的孩子和一些聰明的孩子弄在一起,他會快樂嗎?
這所學校的放牛班學生為什麼如此懷念王老師?說穿了,道理很簡單,王老師使他們在學習的過程中很快樂,增加了他們的自信心,也建立了他們的自尊心。正如那位校長所講的,他當年何其幸運,被分到了放牛班。很多人痛恨放牛班,其實如果放牛班有王老師,學生才真是有福了。
問題不在於有沒有放牛班,問題在於放牛班有沒有王老師。 【2012/06/29 聯合報】
讀後感:
要感謝我小學五六年級的恩師,高燦榮老師,他已經過世了,每次去北港,我都會刻意走過他的家門,重溫當時他教我的情景。
他經營一個教室內的圖書館,他從家裡帶一個書櫃來,我們每個人從家裡拿五本書捐出來,大家交換看書,四十五年前他影響了我愛看書的習慣。